金瓶梅》中潘金莲、李瓶儿和梅三人来说,对于个体情欲的追求截然不同。潘金莲伴随着主体意识觉醒的味道,不顾社会礼法,不信任何说教,只相信自我,努力去主宰自己的命运。与此不同,李瓶儿、庞春梅主要是出于原始情欲的冲动,缺乏主体意识的自觉. 

潘金莲具有性自主,然而越是想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,就越陷入情欲的怪圈。她天性风流婉转,18岁被张大户收用。张大户惧内,这才把金莲白送给武大,而武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老婆出卖肉体换来的物质利益。武松点燃了金莲的欲火,又大义凛然地拒绝,恰在这时,英俊多金的西门庆出现了,任凭哪个年代,这样的男人都毫无例外地能获得世俗女子的欢心。没费什么功夫,金莲就出轨了,继而毒杀亲夫。金莲把西门庆当作救命稻草,但西门庆其实只是玩玩而已。武大死后,西门庆冷落了金莲一段日子,先是娶孟玉楼,后来嫁女儿,总之男人想甩女人的时候,便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。金莲不依不饶,为躲避武松复仇,西门庆匆匆娶了金莲。

才进西门府,西门庆就在外面包养妓女李桂姐,半个月不回。金莲相思难熬,写下一封情书:“孤眠心硬浑似铁,这凄凉怎捱今夜?”这文雅的辞令,很难想象出自一个市井女性之手。果然,在《金瓶梅》后文中,潘姥姥说,金莲小时候上过三年女学,因为父亲病故,才去了王召宣府习弹唱。古代女子识文断字者少,而金莲的父亲,区区一个裁缝,居然送女儿读书,可见见识不凡。

金莲的情书,没有感动西门庆,反遭来嘲笑。金莲在失望中,和琴童勾搭,继而与女婿陈经济行淫,欲海沉沦。为了讨得西门庆的欢心,金莲心甘情愿地接受西门庆的各种变态性行为,而云雨时索金索银。金莲如是淫乱,死不足惜,惟独她的死,颇令我感动。西门庆病逝,金莲被逐。武松找到王婆,说要娶金莲。金莲在帘内听见武松的声音,又偷偷看他,心想:“这段姻缘,还落在他家手里。”不等王婆叫,自己出来,同意婚事,到底还是爱武松啊。王婆嘲讽道,“还吃旧锅里粥去了。”金莲义无反顾,嫁给无权无势的武松,当夜,被武松手刃剖心……

我一直认为,金莲其实很想自主的,她越是想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,就越陷入情欲的怪圈,成为欲望的动物。她以为她的偷情是对男权的反抗,却不断成为男人的玩物。除了花容月貌,金莲一无所有,她的琵琶曲,她的诗词歌赋,不论是张大户、西门庆,还是武大、武松,都不是“知音”。假如金莲家庭条件再好些,相貌平常些,没有那么多才艺,也不够聪明,或许,她能像吴月娘一样,没有爱过,没有恨过,容忍丈夫的寻花问柳,守贞持家,将青春激情湮没在无情的岁月中,一生庸碌却平安。

李瓶儿长期处在性饥渴的状态之中,只是停留在原始本能的层面上,缺乏自我意识和明确的追求。先前作为梁中书的妾,因畏惧夫人,“只在外边书房内住”。后名义上嫁给了花子虚,却“老公公在时,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”(第十七回),其叔花太监到广南去,竟带她去“住了半年有馀”(第十回),可见她实为太监的玩物。再遇“轻浮狂诈”的蒋竹山,只是胡乱地要他“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,无有个不依之理”(第十七回),一无自己的主见,结果被蒋竹山轻易地骗到了手,而蒋竹山却是个性无能的“中看不中吃蜡枪头、死王八”,“往往干事不称其意”(第十九回)。

小说通过这三桩亲事,清楚地告诉了人们:本“好风月”的李瓶儿却长期处在性饥渴的状态之中;她在寻求解决“郁结于中”的“不遂之意”时,实无个人明确的主见(第十七回)。后来她之所以倾倒于西门庆,主要也就是领教了他的“狂风骤雨”,深深地感到:“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,就是医奴的药一般。”(第十九回)只有西门庆,才真正使她的性欲得到了满足。因此,李瓶儿尽管也“偷情”,但她只是停留在原始本能的层面上,缺乏自我意识和明确的追求.。

李瓶儿不像潘金莲那样无法无天,气死花子虚,使她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。她的死,实际上就是被社会道德所压垮的。当年,她在与西门庆合谋抵盗财物气死花子虚时,决定“不与男子汉一心”,一切都做得比较绝,活活将花子虚气死。这时,她沉醉在挣脱一种羁绊的亢奋之中,况且花子虚的死毕竟有异于武大郎的死,她可以不负什么法律的责任。但是时过境迁,特别是到西门庆家,遇到种种不如意之后,回首往事,免不了要觉得自己有负于过去的丈夫,升腾起一种负罪感。她的这种内心深处的苦恼,被善于通过梦来描写心理的作者刻画得是何等的精微。在她病重时,恍恍惚惚、几次三番地梦见花子虚来催命,这显然是她一种内疚心理的折射。

庞春梅,让跟谁睡就跟谁睡,同样缺乏主体意识,具有性贪欲的本性。西门庆有意要“收用”她,在潘金莲的安排下,二话不说就被“收用”了(第十回);后来,潘金莲又叫她“和你姐夫睡一睡”,她也二话不说就卸下湘裙,让陈经济“受用”了(第八十二回)。第八十五回写潘金莲与陈经济“两个正干的好”而被吴月娘捉住后,闷闷不乐,她就劝潘金莲说:娘,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。……人生在世,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。这就是她的人生目标。张竹坡有夹批云:是春梅结果。这都点明了春梅贪欲的本性。当时,她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,说道:畜生尚有如此之乐,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?”张竹坡在此批曰:“求为狗而不能矣。”她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动物本能的满足。后来在守备府里,也就是因为丈夫“逐日理会军情,干朝廷国事,焦心劳思”,“至于房帏色欲之事,久不沾身”,使她“难禁独眠孤枕,欲火烧心”,终于与周义“淫欲过度”,“死在周义身上”(第一百回)。她完全是因欲而淫,以淫为的,最后“以淫死”,是一个名副其实的“淫妇”。